冬日的一个黄昏,我拈起几根甘泉山的烟熏茶放入瓷杯中,冲入滚沸的开水。只听“刺啦”一声,像是炽热的铁器淬入了冷水,一股更加强烈的、带着热力的熏香便蒸腾而起。那干燥的叶子在水中缓缓舒伸开来,仿佛一场沉睡经年的梦,被烫醒了。汤色渐渐氤氲成一种极为漂亮的、透亮的琥珀红,像夕阳沉入山脊时,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余光,被小心翼翼地收拢在了这一盏之中,饮一口,品味无穷

烟熏茶,是真正的手工家作货。这四个字,在如今听来,竟有些古朴的奢侈意味了。它不是茶厂里机器轰鸣下的规整产物,没有统一的品相,没有华丽的包装。它就那么朴素地、带着些许山野的羞怯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装它的,是一个厚实的、透明的食品塑料袋,袋口被一根粗棉线紧紧地、有些杂乱地扎着。透过塑料膜,能看见那些茶叶,颜色是深黛的,间或有些墨绿,条索紧结,微微卷曲,像一群沉睡了的、缩紧了身子的小小昆虫。抓一把在手里,沉甸甸、干酥酥的,能听见细微的、沙沙的脆响,那是叶子与叶子之间最亲密的低语。凑近了闻,一股极浓郁、极纯正的烟火气息便猛地窜入鼻腔,那是一种混合了松针燃烧后的清香、米浆熬糊后的焦香,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、仿佛冬日里围着炭火烤红薯时,红薯皮上渗出的糖分被炙烤出的甜香的复杂气味。这气味,霸道而又温暖,一下子就能将人拽回到某个具象的、充满生活质感的场景里去。
泡烟熏茶,味道是浓烈而直接的。那股烟熏气,如同一个耿直的山里汉子,不懂得婉转,开门见山地拥抱你的味蕾。初入口,微微的苦意里带着劲道,但旋即,一种深长的回甘便从舌根两侧汩汩地涌出,像是山涧的泉水,清洌而甘甜。这苦与甘的交替,竟有几分人生的况味了。我不禁想起赠与我一袋烟熏的友人罗强,以及他口中描绘的桃江的那座甘泉山,和山里制茶的人家。我的思绪,便随着这茶香,飘向了那湘中的千山万壑。我想象着,在某个云雾缭绕的山坳里,藏着几户人家。春天的雨水浸透了山间的每一片泥土,唤醒了沉睡一冬的茶树枝头那点点嫩绿。采茶的多是妇人,她们系着蓝布围裙,挎着竹篓,手指在茶尖上翻飞,像蜻蜓点水,灵巧而又忙碌。那采下的,是春天最鲜活的信物。
罗强告诉我,制作这烟熏茶最关键的一步,便在“薰”字上。山里人家,多用灶台。那口巨大的铁锅,平日里炒菜煮饭,到了制茶季,便被擦得锃亮,用来杀青。杀青之后,茶叶的“旅途”并未结束。它们会被均匀地铺在竹篾焙笼上,悬在灶口上方。这时,灶膛里添入的,不再是普通的柴火,而是特意从山上砍来的、富含松油的松枝,或是油茶树的硬木。这些木柴燃烧起来,火势不猛,却有着极悠长、极耐烧的烟子。那烟子,是青白色的,带着松脂特有的芳香,绵绵不绝地向上熏燎着焙笼里的茶叶。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的过程。火不能大,大了便成了烤,茶易带焦糊的败味;烟不能断,断了香气便不连贯。往往,这守夜的便是家中的老人。他们搬一张小竹椅,坐在灶膛前,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,时不时地添上一两根松枝。夜很深,很静,只有松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,和屋外不知名野虫的鸣叫。那青白的烟,丝丝缕缕,缠绕着茶叶,也缠绕着老人的困倦与期盼。一夜,又一夜,茶叶的水分被这文火慢烟一点点逼走,那浓烈的松烟香,也便一点点地、深深地沁入茶叶的每一寸纤维肌骨之中。这哪里是在制茶,这分明是一场人与时间的漫长对话,是一场用火与烟进行的、庄严而沉默的洗礼。茶叶,在这洗礼中,脱去了青涩与张扬,变得内敛、醇厚,拥有了能够对抗漫长时光与潮湿雨季的坚韧品格。
想到这里,我端起茶杯,再啜一口。那茶汤滑入喉中,留下的已不仅仅是甘甜,我仿佛能从中尝出甘泉山清晨的雾,尝出午后穿过茶林的阳光,尝出深夜灶膛里松柴的火焰,甚至,能尝出那守夜老人眼角被烟火熏出的、温润的泪光。这杯茶,已不单单是树叶,它是山的光阴,人的岁月,是具象化了的一段安静的生命历程。
罗君送的这一袋来自甘泉山的烟薰茶,于我而言,已远超饮品的范畴。它是一封无声的书信,从甘泉山福延峰的群山深处寄来,信上写着山岚的笔迹,烟火的语句。它也是一把钥匙,为我这把锁,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种生活节奏与生命态度的窗。每每在工作疲惫、心浮气躁之时,我便泡上一杯。看那烟熏气在热水中重新活过来,如同召唤出一个沉静的山之灵魂,它不语,却自有磅礴的力量,能镇住都市里一切的虚浮与喧嚣。
窗外的晚霞依旧,而我的斗室之内,却因这一盏琥珀红的茶汤,仿佛有了一座山的影子,一缕故乡的炊烟。我慢慢地饮着,直到壶中的水色变浅,味道变淡。而那浓郁的、带着山林气息的烟熏味,却已久久地、久久地,沉淀在了我的身体里。
来源:县文联
编辑:郭峰